大四开学已一月有余，夏日炎炎，似乎夏天不愿离去。
项云峰也不愿离去，他的腰疼依然时好时坏。在未遇李梅前，腰疼了，吃两片止痛药，忍一忍就过去了，可现在项云峰越来越觉得那钝刀子割肉的疼痛难以忍受。
止痛药对他而言，早已失效，李梅成了他唯一的“止痛药”。
星期五的下午，李梅和项楠在学校澡堂洗澡。
换衣服时，李梅的手机响了，她看了一眼，没有接听。
项楠注意到了她声音的异样，直觉告诉她，李梅并没有说实话。
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秘密，为何她会有事瞒着自己？
项楠洗完澡后，发现李梅的手机再次响起，这次竟是项云峰打来的。
项楠愣住了，父亲怎么会拥有李梅的电话？
回想起李梅这段时间的几次外出，以及父亲近期的变化，项楠心中涌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。
她拿起手机，默默地听着。
电话中项云峰的语气温柔得让项楠从未感受过，他询问为何不接电话。
项楠沉默着，心中怒火中烧。
项云峰继续道：“小梅，怎么不说话？我下午去超市买了排骨，炖了汤，特意为你做的。”
项楠简直不敢相信，那个在她心中一直如琨玉秋霜般的父亲，竟然会为一个小女孩下厨炖汤。
她是李梅最好的朋友，而他是她最敬爱的父亲，两人竟然纠缠在了一起！
怒火让项楠全身颤抖，她对着电话怒吼：“项云峰，你还要不要脸？”
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儿。
“楠楠，怎么是你接的电话……楠楠，你听我解释。”
“解释什么……李梅是我最好的朋友，你怎么能这样？”项楠大叫：“你怎么能这样！你让我怎么面对她？叫我们以后怎么相处？”
“楠楠，你冷静一点，先听我说……”
“我冷静不了，难道你想让我管我的闺蜜叫妈？你是不是疯了啊？项云峰，说实话，你要真想找女人，你找谁不行？你找谁我都没意见，可为什么是她？为什么是她啊！”
“我们是真心的，希望你能理解。”项云峰第一次在女儿面前露出了怯弱。
项楠觉得自己快要疯了，她一边哭着，一边对着电话大吼：“你像当爸的样子吗？从小到大，你像过当爸的样子吗？”
“楠楠，你也大了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，爸爸这些年一心扑在部队上，从没想到有一天，我会爱上另一个女人。那天看到李梅的第一眼，我的心就像被钻进了蚂蚁……后来，我发现我爱上了她！”
“够了，不要再说了！李梅就是个骗子！”项楠怒吼：“她家穷，她装可怜，她处心积虑地勾引你……”
项楠的声音引来了浴室里一群女孩们的围观，李梅站在人群外，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眼帘，脸色苍白如纸。
项楠看了李梅一眼，怒火瞬间找到了发泄的对象。她狠狠地盯着曾经的闺蜜，如果目光能杀人，她的目光早已将李梅千刀万剐。
“项楠，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项楠一巴掌扇了过去，事后仍不解气，将手机狠狠砸在了李梅的额头。
李梅捂着额头，慢慢靠在更衣柜上，一缕血迹从指缝溢出。
“李梅，我永远都不会接受这事的，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！”
“项楠，你听我说……”
“无耻！”项楠将口水啐在李梅脸上，分开人群，怒气冲冲地离去，留下李梅一个人，紧紧抱着双肩，蜷缩在了地上。
一圈人对着李梅指指点点，人群的讥笑和鄙夷的目光，像一条条鞭子，狠狠抽打着陷入无助中的李梅。
事情被闹开了，即使项楠不说话，同学们依然孤立了李梅。
李梅从浴室出来后，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同了。
李梅想回宿舍找项楠再解释，但回到宿舍后，却发现项楠不在。
李梅无力地坐在床上，不知该怎么办。她坐下后，才发现床铺上被人倒了半盆水。
宿舍的几个女孩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李梅，眼中满是厌恶。
项楠家境富裕，为人豪爽，出了这事，宿舍的人都站在了项楠那一边。
一个女孩捧着书，抬头对李梅说：“你们说，《白鹿原》里的田小娥怎么能这么无耻呢？简直是鲜廉寡耻到让人发指。”
另一个女孩接过话题：“就是，就是……有些女人就是不要脸，一心就想着攀高枝！”
整个宿舍议论纷纷，她们嘴里鄙视着田小娥，但目光都看向了李梅，眼中充满了同仇敌忾的愤慨。
李梅捂着额头，摇摇晃晃地出了宿舍，想去医务室处理伤口，但在楼梯上被人撞了一下。
李梅尖叫一声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。
一群女孩从她身边走过，每个人的目光都冰冷。
李梅在楼梯拐角处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。等哭累了，才发现天色已晚。
李梅摸了摸额头，发现伤口已结痂。她疲惫地起身，扶着楼梯慢慢回了宿舍，但宿舍的门反锁着。
李梅叫了两声，能听到宿舍里有人说笑，但无论怎么叫，始终没人开门。
李梅不知该去哪里，她摇摇晃晃地出了校门。
没有了周围人的冷眼，李梅才敢大口喘气，她想去找项云峰，但又觉得没脸面对项楠。
天空下起小雨，路人匆匆而过，与她擦肩而过。
李梅站在校门口，内心茫然。
一把伞突然撑在她头上，她看见了项云峰坚毅的脸庞。
项云峰心疼地抬手擦拭李梅额头的血迹：“这是楠楠打的？她怎么能这样？”
李梅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委屈，扑进他怀里。
项云峰轻轻抚摸着李梅的头顶，让她在自己怀里哭泣。
李梅哭累了，她把耳朵贴在他胸口，听着有力的心跳。她闭上了眼睛，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。
但闭上眼睛的瞬间，项楠的怒容又浮现。
“走吧！先跟我回家，有什么事，我们明天一起想办法。”
李梅心动了一下，但并未动。“项楠呢？”
“她回外婆家了，下午和我吵了一下午。我不放心你，打电话也关机，就来看看。我去你宿舍找了你，学校的事我都知道了。”
李梅想到下午的遭遇，心寒不已，但更看重项楠。“项楠没事吧？”
项云峰苦笑摇头：“先跟我回家吧！”
李梅笑了笑：“我今天晚上跟你回家，项楠知道了，她还不得疯了？项楠脾气那么大，就算以后我们能在一起，我们三人之间也会天天闹得乌烟瘴气。”
“你跟我去驻地……再说，她毕竟是女儿，早晚有一天是要出嫁的……我们躲她躲得远远的，让她再也找不到你……”项云峰慌乱地说着，显得有些无奈。
“我不能这么自私，因为我，让你和她闹成这样。”
项云峰紧紧抱住李梅：“可我爱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梅回以更热烈的拥抱。“所以我不能让你为难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
李梅已泣不成声，挣开他的怀抱。
李梅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，他的眼神曾如夏夜的晚星，干净从容，如今却被雾霭遮挡。
李梅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，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项云峰苦涩地笑了笑，抓住了她的手。“没事的，没事！一切都会过去的，放心，有我在，一切都会过去的！”
他向她保证。
但该怎么过去呢？项云峰眼里有了一丝无力感，他在他的海岛上，什么事都可以一言而定，可这里不是他的海岛。他什么都决定不了，不能改变女儿的意志，也不能改变同学对李梅的敌意。
第一次，项云峰心底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。
看着项云峰脸上的无力和挣扎，李梅再一次心痛得无法呼吸。她眼中那位铁骨铮铮的将军，此刻柔情百转，在她面前露出了软弱的一面。
这软弱让她沉醉，又令她心如刀割。
李梅鼓起了一生的勇气，一步步后退，一边退一边摇头：“我们分手吧！”
他们的爱情才刚刚开始，就已经结束。
项云峰向李梅伸出了手，但仅此而已。
他的手微微颤抖，看着李梅转身返回学校。
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。
在那个夏天的海岛上，他们第一次相遇。
一个爱他的从容，一个爱她的单纯。两个灵魂彼此吸引，爱情就这样诞生了。这无关乎年龄、身份、地位。
李梅再也无法在学校安心待下去。
她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，将她与世界隔离。
但李梅无所畏惧，因为她心底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，这柔软让她有勇气面对世间所有的磨难。
李梅一声不吭地办理了退学手续，在同学和老师的冷眼中，离开了那座城市。
时间一晃过去了十五年。
李梅在二十八岁那年，遇到了现在的丈夫。
男人普普通通，没什么本事，却一心一意对李梅好。结婚第二年，两人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
如今李梅在江城与丈夫经营着一家小超市，日子虽然辛苦，一家三口却其乐融融。
只是李梅经常会想起项云峰。
他们相遇那年，他48岁，如今，他应该已是一个退休的老干部了吧？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呢？
有一天夜里，她梦见了他，头发全白了，她揽着他的头哭。
想到项云峰，李梅只剩下了秋风似的叹息。
这天李梅正在超市收银台后盘点账本，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进了超市。
女人径直走到收银台边，打量着李梅。
李梅抬头笑了笑：“有什么事？”
女人摘下墨镜，脸上神色复杂。
李梅有一瞬间的恍惚，然后捂住了嘴：“项楠？”
项楠点了点头，脸色尴尬：“有点事想求你！”她依旧干脆利落，连寒暄都省了。“我找了你很久，终于找到这里。”
“哦？什么事呢？”
“他想见你！”
“他？”
李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，十五年光阴，让她不再是曾经那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女孩。
“他中风了，医生说时日无多，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见你一面。”项楠叹了口气，脸上露出一丝疲惫。
李梅瞬间站起，紧紧抓着手里的账本，看着眼前的项楠，张了张嘴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
项楠开车带她去了海边的一座小镇。
项楠一边开车，一边不时用纸巾擦着眼角。
“他身体应该挺好吧？怎么会中风呢？”
“被我气的！”项楠尴尬地擦着眼泪。“我谈了个男朋友，比我大十一岁……他就不同意，我知道，他嘴上不说，其实心里是怪我当年不同意你们之间的事。”
项楠突然转过头，看着李梅，这次神色真诚：“对不起！当年我不能理解……”
李梅笑了笑，她觉得当年并没有谁对不起谁。
小镇上有一座疗养院，环境清幽，风景如画。
花园里，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，看着夕阳。他背对世界，仿佛睡着，一阵微风，吹动了他鬓角的白发。
项楠停下，抹了一把眼泪，示意李梅过去。
李梅突然觉得心痛如潮。
李梅踩着夕阳慢慢走过去，每一步都走得极慢。
李梅来到项云峰身前，蹲下来。她轻轻抓起他的手，他的手曾温暖有力，如今却瘦骨嶙峋，失去了曾经的温暖。
项云峰眼神滞重地看向她。那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，之后是惊慌，再然后是莫名的心痛。
他张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口水却扯成了一条线。项云峰慌张地想用手里攥着的手帕去擦，可手抖得厉害，怎么也举不起来。
李梅默默从他手里拿过手帕，仔细替他擦着嘴角的口水。
项云峰长长叹了口气，脸上没了慌乱。他安静地坐在那里，像个孩子。
擦干净他流下的口水，李梅扯过他的手，贴在自己的脸颊。
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洇开，像打开了闸门，泛滥成灾。
李梅慌乱地拿手帕再替他擦眼泪，擦着擦着，自己也泪流满面。
项云峰激动起来，嘴里“呜呜哇哇”说着什么，但他已经不会说话了。项云峰用颤抖的手在李梅脸上胡乱摸着，想替她擦干眼泪。
李梅抓住了他的手，再次贴在自己的脸颊上。她将头枕在他的腿上：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
她亲吻他苍老的手，泪流满面道：“这些年我过得很好，我结婚了，有了一个女儿，我的丈夫也爱我……我真的很幸福。”
李梅抬起头，擦干眼泪，对项云峰笑了笑，说：“谢谢你！让我再见你一面！我知道你爱过我，我也一直爱着你。”
项云峰发出“呜呜”的哭声，那悲怆的声音像一头衰老的狮子。
医生护士急忙赶来，怕老领导情绪激动，出意外。
项楠拦住医生护士，在不解的注视下，她也泪流满面，看着曾经的恋人，在夕阳下互诉衷肠。
项云峰沉沉地睡去，眼角还有泪痕，嘴角却挂上一抹温柔的笑。
李梅看着项云峰沉沉睡去，又想起了与他分手的那个雨夜。想起了第一次他把她拥入怀抱时的悸动。想起了帮他按摩时，健硕的他腰间也有痒痒肉……
她的手刚按到那里，他就全身抖了起来，李梅疑惑地再掐一把，又掐一把……项云峰再也忍不住，哈哈大笑起来，他一翻身，嘴唇就碰上了恶作剧的李梅的脸颊。
两人都瞪大了眼睛，那一瞬间，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的内心。
李梅的嘴唇慢慢咧开，目光明亮如十五年前。（完）
